白银越野赛：强制标准没有强制执行，最需补给的阶段没有补给

      和陈盆滨的采访比原定的时间推迟了将近半个小时。
      “这两天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前一天没去训练，刚刚坐地铁又坐过了站，到家晚了。”5月24日晚，他的语气中透露着疲惫，“我们经历了中国越野跑圈的最黑暗时刻。”
      这个完成了七大洲顶尖极限马拉松大满贯、并在2014年南极100公里冰雪马拉松中获得冠军的极限马拉松运动员，毫不避讳地直言，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说“失温”，如果自己是甘肃白银黄河石林风景区山地越野赛中的一员，“或许也会硬着头皮扛下去，直至倒下”。
      172名选手参赛，21位选手因失温不幸遇难，其中包括国际越野跑协会积分排名中国第一的梁晶、全国残运会马拉松冠军黄关军等精英跑者。5月22日发生的这场突如其来的“绝命越野赛”,至今还在撕扯着包括陈盆滨在内的所有人的心，也给如火如荼的中国马拉松越野赛事当头棒喝。
      5月25日下午，甘肃省白银市召开第四届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公共安全事件新闻发布会。甘肃省应急管理厅厅长黄泽元在会上通报称，目前，甘肃省联合调查组已正式进驻白银市及景泰县实施调查。
      尽管目前官方的正式通报未出，但零星的细节，已经直指比赛组织准备工作中存在诸多不足。
      被忽视的天气预报
      这场百公里越野赛之所以引发超1/10的人员死亡，按照目前官方的说法，和突然出现的极端天气是直接相关的。
      5月23日，甘肃省白银市市长张旭晨在新闻发布会上鞠躬道歉，并表示该事件是一起“因局部地区天气突变发生的公共安全事件”。
      记者也留意到，在赛事举办的前一晚，5月21日22时16分，景区所在的景泰县气象台发布了大风蓝色预警信号，预计24小时内，该县大部分地方平均风力将达5～6级，阵风7级以上，并伴有扬沙或浮尘天气。此外，白银市气象台在21日21时50分也发布了大风蓝色预警信号，并提到了景泰县。
      但赛事还是如期举行了。
      “天气在户外问题排行榜里永远是传统的榜首，比赛过程中出现天气突变的状况并不少见，这也极大地考验组织者的风险意识和应急能力。”陈盆滨清楚地记得，2011年参加非洲摩洛哥撒哈拉沙漠“地狱马拉松”时，就遇上了沙尘暴。“当时赛事方应该是提早监测到了这一情况，在开赛前就给选手打了‘预防针’，并在比赛过程中对沙尘暴进行实时监测，评估其持续时间较为短暂后，赛事才继续进行。”
      多年国际赛事的参赛经历，也让陈盆滨对强制装备有了更深的认识，“马拉松越野赛在国外已是一个成熟的项目，成熟的赛事组织者会从对生命负责的角度，提前规定比赛要带的必需品。比如在沙漠的环境下，我们被强制要求佩戴密封的护目镜，而不是普通的太阳眼镜；在南极比赛时，则是小到一双手套都很有讲究。”
      防风保暖装备本应是强制要求
      银柿财经记者注意到，根据中国田径协会《中国马拉松管理文件汇编（2021）》中的“中国越野跑运动赛事组织标准”，越野跑赛事须根据赛道情况、天气情况、补给站设置情况等条件，对选手提出强制装备要求，其中特别提及，对于高海拔赛事，须要求选手携带具有防风及保暖作用的外套。官方数据显示，黄河石林景区百公里越野赛的海拔区间在1300米至2300米，明显达到“1500米以上为高海拔”标准。
      人进入高原地区后，由于空气相对稀薄，心率会加快，需要一定的时间适应，因此陈盆滨只要是参加高海拔赛事，组织方就会强制要求参赛人员提早几天到达比赛地以适应环境。
      另外，不同的赛道所需要的强制装备是不同的，据《2021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赛事手册》中，“强制装备”仅有救生毯一项，冲锋衣、保暖内衣、急救包均为“建议装备”。前三届均被列入强制装备的“风衣或冲锋衣”等，此次未被列入强装名单，以致选手们直接暴露于“狂风冰雨”中，面临极端风寒和失温。
      “国内虽有强制装备的要求，但比赛时各组委会根据经验提出具体的要求。”一位要求匿名的体育赛事组织者告诉记者，户外运动不分冷热冬夏，通常情况下百公里的越野赛，冲锋衣或抓绒衣等都是必备之物。但他同时坦言，部分高水平选手比较依赖赛事奖金，完赛欲望也更强，为了出成绩，在装备方面如果不是强制要求，就会主动减负。“这次事故可以说是直接暴露了组织者、参与者安全意识淡薄的问题”。
      对此，有业内人士表示，对“强制装备”的理解其实也是对参与者和办赛者的专业程度的考验。
      “2014年我去南极比赛，组织者提前在官网上公布了参赛者最重要的常规装备，包括风裤、羽绒服、绝缘靴，同时还有额外最低要求的项目，比如羊毛保暖层、雪镜、防晒霜等。”陈盆滨回忆说，当时赛事主办方也没有将终点放在南极洲最高峰的文森峰上，而是选择放在营地所在的山上，这样可以对运动员有一定保护作用。因此，陈盆滨建议主办方不一定要进行超长距离赛事的赛道选择，可以搞绕圈赛，把100公里的路线分为10圈，这样后勤保障可以做充分，赛事也会更安全。
      “最需补给的阶段没有补给”
      悲剧背后，直接相关的还有补给和应急救援是否充足的问题。
      “中国越野跑运动赛事组织标准”中，对比赛的补给点提出明确要求，如比赛的所有补给站尽可能地设置在车辆可以到达的地方；组委会在赛道沿途应大约每10公里确保设置一个补给站；如果条件允许，可以根据比赛性质、天气情况和参赛人员数量，将补给站的间隔缩短，等等。
      此次白银百公里越野赛官网在“赛道及补给”一栏中称，比赛中途会在补给点提供食物饮料，线路上会有超过60名志愿者服务，赛事分别在9个计时打卡CP点为参赛者进行补给、计时，比赛沿途还设有急救车和工作用车。
      但多名运动员反馈，“特别艰难的那段路，最需要补给点的那个阶段是没有补给点的。”据悉，相关出事区域地形复杂，在比赛的第二、第三打卡点之间，选手普遍反映手机信号微弱或没有信号。路牌标识等则在狂风冰雨中，或被吹跑，或因能见度极低而不可辨识。
      “选手在比赛中发生意外一般分两种，一种是受伤不重，可自行坚持到临近的补给站退赛，这种较为常见；还有一种是选手受伤很重无法自行前进，由临近选手、志愿者或救援人员发现，或困在前后无人地带，直到被收尾人员发现。”前述业内人士表示，基于此，医护人员、救护车必须在道路通达的起终点和补给站部署，而补给站之间的赛道、车辆不可抵达的位置，则应由救援队负责。
      陈盆滨回忆自己参加过的世界上最古老的100英里越野赛——美国西部100赛事，每进一个补给站，选手都要测量体重，与出发前的体重对比，防止体液过快流失，由脱水引起一系列的身体变化。“每个补给站至少有三名医护人员，运动员能不能继续跑，绝不是自己说了算。医生认为你不能再跑了，你就必须立刻停止比赛。”
      赛事操盘公司员工社保人数为零
      银柿财经记者查阅资料获悉，此次赛事由白银市委、市政府主办，白银市体育局、景泰县委、县政府承办，具体由黄河石林大景区管理委员会（下称“景区管委会”）和甘肃晟景体育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下称“晟景体育”）负责赛事执行，景泰县的国有独资企业景泰黄河石林文化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是赛事推广单位。
      根据天眼查信息，晟景体育注册成立于2016年9月，实缴和注册资本均为500万元，目前的法定代表人由公司执行董事兼总经理吴世渊担任。晟景体育由吴世渊与另一名自然人张小燕各持股50%，并由后者担任公司的监事。
      2018年5月，成立不足两年的晟景体育公司以150万元的价格中标2018首届黄河石林国际百公里越野赛暨首届黄河石林国际马拉松赛运营服务项目，首届比赛就被白银市官方寄予厚望。每日甘肃网对该届比赛的报道中也特别提到：“赛事的成功举办，为黄河石林旅游景区创建国家5A级旅游景区按下了快进键。”
      “与城市马拉松不同，越野赛更多的是偏向于户外与登山等活动，所以国内的越野跑常常依托于地方景区，把体育和文旅资源结合起来，借此拉动景区旅游产生收益。”业内人士直言，办赛经费多来自于当地政府、景区以及赞助，赛事收益则受到参赛者人数影响，根据不同赛事的运营重视度，成本相差也会较大，“如果要做到安全保障非常到位，一些知名度不高、参与人数不多的越野跑要盈利其实是很困难的。”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2018年以来，晟景体育可查询到的运营马拉松或越野赛活动有七场，其中包括四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在内，但该公司2016至2020年的年度报告却显示，其社保购买“五险”的人数均为0。
      这意味着，该公司其实没有正式员工，包括管理层在内都可能只是临时兼职，或者是所有业务都采用了外包形式。
      对此，业内人士告诉银柿财经记者，晟景体育较大可能就是为当地各类赛事专门成立的一家公司，等有比赛了临时搭建执行团队。“这样做的最大好处是省钱，但这种模式会导致企业缺乏一套完整的执行标准，成员不专业也不默契，一旦赛事过程中遇到突发状况，就可能出现白银越野赛中的局面。”
      疯长的赛事被叫停
      这起悲剧留下的生命拷问，也让国内诸多越野赛事走到了新十字路口。
      根据中国田径协会公布的数据显示，全国马拉松及相关路跑赛事从2014年的51场增长到2019年的1828场，5年时间数量增长超过30倍。
      然而受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体育赛事在2020年一度陷入停滞。港股上市公司智美体育集团财报显示，2020年，赛事运营部门的收入锐减99.1%，仅有70万元，集团总营收锐减94.4%，共计894.2万元，录得亏损为4398.5万元。中体产业2020年年度财报则显示，中奥路跑的净利润降至39.31万元。
      随着疫情逐渐好转，今年各地的马拉松赛事全面复苏。然而因为白银越野赛事故，全国多地发布通知，对马拉松及越野赛取消或延期。其中，5月24日，浙江省体育总会紧急发布了《关于加强体育社团赛事活动安全管理工作的紧急通知》，暂停中长跑和越野赛有关赛事活动举办，具体恢复时间等候省体育局通知。
      “事故发生就在毫秒之间。这件事给运动员、组织者乃至整个体育行业都敲响警钟。只是代价实在太过惨烈。”陈盆滨表示，很多时候，运动员只关注自己的专业技能，但其实健康的运动心理也至关重要，这意味着参赛者应该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该做什么样的选择，甚至知难而退。“生命安全，才是一切热爱与美好的前提。运动员的终点，应该是在家里，在亲人身边。”